开通巷三十五号这个家，比起大车家巷的那个家，应该是差很多了。听长辈说，那里有前院，有后院，有偏院，还有一个小花园。不过后来的这个家，以现在的标准看，也不错。这是个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大门有屋，入院有门房，上房有左右厢房。左右厢房之间有天井。门房与上房的两侧，都有整整一面墙壁作为照壁，照壁上都有砖雕，山水花鸟人物。后院有厨房和柴房。最后边是厕所。记忆中所有的房间的木墙壁上都有雕刻。应该是精心设计，精心施工的产物。开通巷有几十户人家，有几个是我小时候的同学，我去过多处。记忆中几十家是几十个样式，从大门到庭院，没有一个是雷同的，那时的人家的主人，看来都有一定的创意，不喜欢也不追求千篇一律。若是这个开通巷能够保留下来，就是一处很好的 晚清到民国时期民居建筑的展览馆。可惜，在滚滚向前的商潮中，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存在矣。

开通巷南头紧挨着西安城墙。自从在这里安家，我就和西安城墙结下了不解之缘。虽说这城墙那时已经残缺，仍然高大，我家住在巷子南头，一出门就看见高大的城墙。还在学龄前，父母就带我上城墙去玩。从残缺的斜坡爬上去，看见那原先用砖头砌的地也已经残缺不全，许多砖头不知去向，从露出的泥土中生长出一些小草小花来。放眼望出去，城墙外边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麦田里长着不少野生荠菜，有人提了小篮儿在挖荠菜。西安人叫荠菜为荠荠菜，很受宠爱。唐代长安城中已经有叫卖的。据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就是靠这东西生活。改革开放以后，寒窑和荠荠菜饺子成为西安旅游的一个内容。小时候在西安城墙上游玩，就好像是一次乡村游。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飞机多次来西安狂轰滥炸。躲警报是我童年时一个重要活动。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挖出一些洞穴，也许是为了临时居住之用。这时候正好用来作防空洞。警报响起时，城墙上便有一只红灯笼挂了出来，紧急警报拉响，灯笼加到两个。我们在城墙上挂起一只灯笼时就收拾收拾，进了防空洞。那防空洞宽不过三四米，长约七八米，一时间拥拥挤挤，坐下百十号人。我的父亲、母亲和外婆，带了我和弟弟，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人说话，人人都面带愁容，心思重重。有时听见几声炸弹轰响，有时解除警报后走出来，看见远处有个被炸的大坑。我和大人们一样，紧皱眉头，在心里嘀咕：谁招你惹你来了？凭啥来扔炸弹？太可恶了！小小年纪，从此就种下对侵略的痛恨，对战争的厌恶，对和平的祈求。

我上小学，在开通巷小学读过一年多，后来回到乡下去读。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是在西安读书，是住在开通巷三十五号。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这五年，正值中国社会发生历史性转折，在这里，我接受了进步思想的洗礼，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这里，我阅读了从高尔基的《母亲》到巴金的《家》、《春》、《秋》到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等著作。在这里，我和上海、北平、广州等地年轻的朋友通讯往来，也给上海、北平等地的报刊写稿。在这里，我和我的伙伴们编辑印刷了进步刊物《新原》并秘密散发。这里，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这里，是我人生起步的地方。一封由特务发出的恐吓信，也是在这里收到的，那“侦悉你近日言论行动与反动分子有所联系”以及“将以一粒子弹奉送，勿谓言之不预也”的特务语言，至今历历在目。历史证明，思想是不可能被压制和打杀的。理想和信念因压制和打杀而更趋坚定。

二零一一年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