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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军】我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故事
 更新时间:2019-2-21 18:56:05  点击数: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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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故事

  □秦建军(秦见君)

 

  1935年4月28日出生的父亲是1993年春去世的,小父亲12岁的母亲比父亲晚走六年。

  六年里,母亲每一次看到我都要说,你父亲骗我,说好了一起走的,他却先走了!六年后,母亲患直肠癌去世。弥留之际,母亲抓着我的手,瞠着双眼瞪着我说,你一定要将我和你爸葬在一起!要葬到一起!你要答应我,答应我!母亲说的葬到一起,就是合墓。她常常跟我说,她死了也要天天跟我们的父亲在一起。

  母亲瘦得仅剩皮包骨头的手火烫火烫的,那是晚期癌症病人特有的病态的炙热。我的手被她紧紧地抓在手里,生出了绝望的痛楚,我忍住痛楚、忍住眼泪,用凝重的眼神看着母亲,只能缓慢而用力地点了三下头。实际上,我除了能点头,也只能点头。最后一刻,母亲阳气将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红晕,她喃喃地说,老秦,我来了……

  我却没能完成母亲的遗愿。父亲葬在老家的一座山的左山坡,母亲葬在这座山的右山坡,虽然同在一座山,虽然只有几步之遥,却是咫尺天涯——就是这些还是我用了很多眼泪和口舌艰难争取来的。老家大伯的大儿子用风俗什么什么的坚持,说我母亲最后进了别人家的门,不能跟父亲合墓。

 

 

  弟弟、妹妹还有老家的这个大哥以及很多认识我的人,都怪我撺掇了母亲的再婚。我不分辩,因为父亲生前一再叮嘱我,说,你妈十七岁嫁给我,中年又背井离乡随我回南漳……没过一天好日子,我走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一定要说服你妈找个老伴儿。不然,我死不瞑目!关于母亲的再婚,的确是父亲生前嘱托我要做的大事情。母亲也的确是受我的撺掇,她从情感上是不愿意再婚的。而她最终同意了我的撺掇,是决心要完成父亲的遗愿。她再婚的前几天,常常自言自语。别人听不清她的自言自语。但是我听清了,我听见母亲说,老秦,你放心,我听你的话,你放心,我听你的话……

  父亲是真疼爱母亲。而母亲也的确应该得到父亲的真心疼爱。

  母亲土生土长在鄂东南的一个山区县里,这个地方便是通山县。这个地方盛产茶树,一种美丽的乔木,春花秋果,果可榨油,名叫茶油,是一种很名贵的食用油。每年春天,漫山遍野开满洁白的茶花,风一吹,芳香四溢。那茶花很美丽,丰润的花朵缀满茶树棕红光洁的枝干,重叠的白瓣,娇艳的黄蕊,衬着油绿的叶子犹如牡丹一样富丽、大气,却又很亲民,有着一种山野的灵气和活力。春天里,目光所到处都可以看到茶花。成长在不易生长茶树的鄂西北的父亲在去通山县以前没有见过茶花,父亲在看见茶花的第一眼便爱上了茶花。后来,父亲在第一眼见到母亲的时候,便在心里给母亲取了“茶花”这个名字。后来,父亲便一直叫母亲“茶花”,一直叫到父亲去世。

  关于父亲与母亲的故事,二老在世时跟我们姊妹四人说了很多。六岁便没了爹娘的父亲6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通山县第一高级中学教书,一年后认识刚读高一的母亲。父亲教母亲那个班语文。上第一节课,父亲便对讲台下的母亲一见钟情。多年后,父亲说,你妈那天真是美得令人眩目,穿件蓝底白色碎花的上衣,梳着两根长辫子,辫梢扎着红绸子的蝴蝶结,我叫你妈上黑板做题,那两个蝴蝶结就跟两只红色的活蝴蝶一样在你妈腰间飞舞。我问母亲,妈妈,你当初看我爸第一眼是怎样的感觉?母亲笑,你爸矮矮胖胖,两只眼睛贼亮,说话倒是蛮有中气、蛮好听。上第二节课,父亲便给母亲写情书。那情书后来被母亲戏称为破纸条儿。父亲将情书夹在作业本里,偏又不夹牢,远远地朝母亲甩去,情书便掉下来,便被眼疾手快的同学捡起来看。一时间,父亲追母亲的事便在全校公开。那个时候,人们许是看鲁迅、郁达夫的书多了,社会上不但不反对师生恋,还认为师生恋是一种美谈,甚至鼓励师生恋。父亲追母亲的时候,学校的领导对他们很是照顾,一路绿灯。从事中医的外公也赞许父亲母亲的婚事,认为父亲有文化,女儿找了个有文化的女婿很有面子。

  父亲母亲都是第一次恋爱,他们都是对方的初恋。正是你浓我浓的时候。母亲的头发是父亲给洗的,母亲的辫子是父亲给编的。没事儿的时候,父亲最喜欢侍弄母亲的头发。辫子编好了又打散,打散了又再编,总要侍弄几个回合。母亲说,父亲的手指穿过自己的长发时,头皮麻酥酥的,有怕痒的感觉,母亲便咯咯地笑,笑得头发如风抚柳丝。父亲边侍弄母亲的头发,边还絮絮叨叨地念诗: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几句诗是长诗《子夜歌》中的几句。父亲很喜欢这首诗,他还用毛笔将这首诗从头到尾以漂亮的小楷抄写了送给母亲。这首诗一千来字,万万千千个笔画,父亲对母亲的爱便密密实实地写在里面了。

  如此喜欢母亲头发的父亲却亲手将母亲的辫子剪了。多年后,母亲告诉我们,她为父亲剪了她的辫子哭了好几回。我们问母亲,爸爸为什么要剪你的辫子啊?母亲嗔一眼父亲说,你们问你爸去。我们又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要剪妈妈的辫子啊?父亲只呵呵地笑,不作回答,脸上显出挂不住的神情。有一次被我们问急了,父亲才说是母亲的辫子太长了影响做事情,不如短发利索。我们信以为真。直到后来我才从母亲的嘴里得知缘由。原来,一次晚自习时母亲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一个男同学趁机开玩笑将母亲的两根辫子缠在了课桌的腿上。熟睡的母亲不知情,醒来起身,缠住的辫子扯得母亲生疼,母亲疼得哭了,却惹得一班同学哄堂大笑。事后,父亲在深夜趁母亲睡熟之际将母亲的辫子剪了。从此,母亲便一直剪着齐耳短发。

  父亲为什么要剪母亲的辫子,是真为母亲因长辫子不方便做事,还是心疼母亲,或是紧张母亲……我们不得而知。

  高一上学期结束的腊月,父亲用一件红缎子棉袄、一条蓝缎子棉裤将母亲娶进了自己半间屋子的宿舍。

  母亲结婚后被安排在县城郊区的一所小学教书。父亲晚上步行十几里的黑路回母亲任教的小学与母亲相聚。母亲总是端着点燃的煤油灯等着父亲的到来。每逢刮风下雨,母亲便到路口等。黑漆漆的夜里,母亲执拗地站在那里,翘首以盼。每每,父亲远远地叫着茶花,跑着来到母亲跟前,然后俯下身子,捏着嗓子学京剧里的腔调,说,请夫人上马!母亲也不扭捏,伏上父亲的背,被父亲背着回家。有一回晚上刮大风,飞沙走石,门前的冬青树都被风刮断了,人们怕被风刮跑了都关紧门窗躲在屋里。母亲当时任教的学校是由一个破庙改成的,屋瓦被风刮得一片片落下。母亲护着弟弟、妹妹和我三人躲在床底下。我们仨吓得只哭,母亲也哭,边哭边说,老秦,我怕是再也看不见你了……正悲恸,却听见父亲大叫着“茶花”闯进屋来。原来,父亲见刮如此大风,深恐破庙倒塌,不顾众人好心劝阻,将带在身边读书的大哥寄放在同事家,就来找我们。父亲将我们四人搂在他宽阔的怀里哽咽着说,茶花,要死我们死在一块儿……

  母亲一共与父亲生育了八个子女。不幸的是,有四个在周岁前夭折了。每次“月子”里,父亲都强调母亲要好好休息,绝不能沾生水。可是,母亲顶多个把星期不沾生水。她心疼忙碌的父亲,总是在父亲出门后把该洗的洗完,该做的做好。母亲因此落下一身的病痛,特别是一到冬天,手一沾凉水便全身疼痛。父亲便包下家中冬天里所有要沾凉水的活儿。做那些活儿的时候,父亲总要大声唱着蹩脚的京剧,诸如:《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等选段。母亲听了总笑,有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尽管母亲听父亲唱歌要笑,但她却喜欢跟父亲一起同唱一首歌。常常是,父亲先拿了那把旧京胡拉起来,母亲站在父亲面前唱一段《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母亲唱罢,父亲会放下京胡,起身站在母亲的左边跟母亲一起唱那首我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的歌: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母亲嗓音的清脆和着父亲嗓音的浑厚形成的旋律常引得邻人推门来听。

  父亲跟母亲做了28年夫妻。那些日子虽然因为工资少、子女多而贫苦,但是他们过得情趣盎然。他们在一起唱歌,还在一起跳舞。父亲挺着脖子,母亲直着腰肢,两人前挪、后退、左转、右旋……一招一式,跳得有板有眼,那派头与现在跳的国标相差无几。虽然没有伴奏,但是他们跳得笑眯眯的。好多次,我听见母亲跳着舞叫父亲“老师”。后来才知,母亲高兴了才叫父亲老师而不是老秦。父亲则将嘴俯在母亲的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叫着“茶花”,呢喃着对母亲说,茶花,你是我的爱人,更是我的恩人,你给了我这个孤儿一个家。母亲便笑,你会骗呗,用个破纸条儿骗我一生,用个名字骗我笑。

  1993年是我们家最黑暗的一年。农历二月初七,27岁的大哥在结婚的前一天因心肌梗塞骤然离世。天下大哀莫过于白发者送黑发人。父亲一夜头发白尽,母亲一夜变得乖戾易怒,常常为一点小事儿跟父亲发火:父亲吃饭快些先搁碗,母亲会生气父亲不等她一起吃完饭;两人一起上街,父亲偶尔放下握在掌心的母亲的手,母亲会说父亲对她不好了;父亲因为伤心而叹气,母亲便说是父亲嫌弃她了等等。四月二十六日,差两天满58岁的父亲因车祸去世。仿佛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母亲竟然没跟父亲发火。那天,父亲给母亲修剪了头发,母亲帮父亲剪了鼻毛;晚饭后,他们还一起同唱了那首我们耳朵听得几乎生了茧子的《红梅花儿开》,只是两人的声音都不大。歌罢,两人的眼角都有泪光,父亲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看着父亲的眼睛,缓缓地说,老师,你对我一直都好吧?父亲轻轻地说,当然!我此生感激有二,一是感激共产党让我上了大学,二是感激你给了我一个家。

  是夜人静,熟读《易经》的父亲深深地看着我,像要将我刻到心里似的说,记住我说的话,以后的日子要辛苦你了,你要大些,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要照顾好你妈。惜取眼前景,怜取眼前人——这句话等你有家庭了会理解的。父亲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表情凝重地说,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办好——我走后,你一定要说服你妈找个老伴儿!可怜你妈17岁嫁给我,中年又背井离乡随我回南漳……没过一天好日子,我走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一定要说服你妈找个老伴儿,不然,我死不瞑目!

  在这里,我还要交代一个事情。父亲对于《易经》真是很有些研究。很多事情,父亲好像事先都已知晓结果。比如父亲对自己寿命的估算。父亲在他快要满五十八岁之前的个把月时间里,常常对我交代要我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好好照顾母亲,说他不能再陪我们往前走了。我是父亲的大女儿,我听了这样的话很伤心,像无数把生锈缺锋的刀子在刺扎胸窝。当然,这样的话听多了,我除了伤心,还有些气恼,气恼父亲“乱说”,每次,父亲这样交代,我都顶他,爸,你怎能这样悲观?这可不是你的风格!父亲一脸悲凉,欲言又止,半晌方低语,对不起啊,孩子,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是真的过不了58岁,差一天都过不了。你是真的要替我好好照顾你弟弟妹妹和你妈……

  四月二十六日的上午是阳光灿烂的。吃过早饭,父亲说是要去县城办事,不顾我的极力拦阻,执意携了母亲出了门。父亲母亲同乘一辆车,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确切地说是母亲坐在父亲的右边,父亲的右手搭在母亲的右肩上,半搂着母亲,母亲则是依偎在父亲的怀里。下午三点一刻的时候,天气竟然突变,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间暴雨倾盆而下……十多分钟后,暴雨竟然又停了。

  天气恶变,多有祸邪。

  父亲与母亲在回家的路上,乘坐的车在暴风雨中翻了。

  那次车祸,一车乘客殒了四人,搂着母亲的父亲在他58岁的前两天去世了,依偎在父亲怀里的母亲毫发无损。浑身沾满父亲鲜血的母亲在父亲闭目的那一瞬间,歇斯底里地捶打着父亲,歇斯底里地叫,你个骗子,你骗你的学生;你个狠心的,你走了丢下我,叫我怎么活!

  那个雨后天空如血的夏日下午之后,母亲像换了一个人,每日痴痴呆呆的,常常自言自语。父亲生前惯用的东西,母亲都烧了。父亲喜欢看的书,母亲也烧了。好好的一本本书,母亲一页页地撕,一页页地烧,浓烟滚滚,书香袅袅。母亲一边撕,一边烧,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父亲喜欢看的那些书,我也喜欢看,我便劝母亲不要烧了。母亲不听。我便握住母亲的手以制止她的继续。母亲不说话,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如寒光闪闪的剑。我的手被母亲如剑的目光砍断了。我松开了握住母亲手的手。

  但有一件东西,母亲没有烧。那是父亲生前几乎时刻不离手的一个木质烟斗,如贺龙将军用的那种样式的烟斗。那个烟斗是母亲买了送给父亲的。父亲嗜烟如病。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吃饭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自然没能力买纸烟抽,父亲便退而求其次,只买旱烟叶晒干了揉碎用废纸卷了抽。母亲要父亲买个烟斗,父亲也舍不得买。后来母亲给父亲买了那个烟斗。父亲拿着烟斗,一边爱不释手,一边嗔怪母亲乱花钱。母亲说,抽烟本来伤身体。用废纸卷的烟害处更多,那纸要么是印了铅字的报纸,要么是写过字的脏纸。你不怕伤身体,我和子女们却怕得很!

  母亲攥着父亲的那个烟斗,喃喃自语,自语着我们听不清的话。有好几次,母亲将烟斗含在嘴里,像父亲在世时抽烟那样将揉碎的旱烟叶塞进烟斗,点燃了吸。烟还未吸进嘴里,母亲便撕心裂肺地咳嗽。然而母亲并不作罢,任我怎么劝也不停下来。母亲狂烈地咳嗽着,眼泪、鼻涕都被咳出来了,看得我毛骨悚然,眼泪滚滚……

  我泪眼朦胧。朦胧中,我看见父亲的影子慢慢飞上天空,飞得很慢很慢,似不忍丢下母亲;又仿佛看见母亲的身影挣扎着朝父亲去的方向慢慢地飞……

  这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痛。

  父亲走了。

  母亲也走了。

 

  (秦建军,笔名秦见君,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俱涉足,著有散文集《一个女人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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